雁门关的冬日,总是来得格外早,也格外凛冽。
才刚入冬不久,呼啸的北风便已裹挟着细碎的雪沫,昼夜不停地拍打着关墙,发出呜呜的声响,如同万千冤魂在哭泣。关内的气温骤降,呵气成霜,连营房中储备的烈酒,都凝上了一层薄冰。
然而,比这天气更冷的,是镇北侯凌不言的心。
中军大帐内,炭火烧得噼啪作响,却丝毫驱不散那股凝重的寒意。凌不言一身玄色常服,未着甲胄,负手立于巨大的沙盘之前。沙盘之上,雁门关及周边山川地势一目了然,其中几处插着红色小旗的区域,正是疫情最严重的隔离营区。而关外,代表北狄势力的黑色小旗,隐隐成合围之势,虽未大规模进犯,但那蛰伏的阴影,却比明刀明枪更令人心悸。
他的目光深沉如渊,落在沙盘上代表落雁泉的那一点。水源投毒,瘟疫横行,军粮隐患,孩童中毒……这一连串的事件,如同精心编织的网,从关内关外同时收紧,目标直指他凌不言,直指这大雍王朝的北疆门户。
“侯爷。”副将陈岩的声音在帐外响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“进。”凌不言并未回头。
陈岩掀帘而入,带进一股寒气。他脸色凝重,抱拳行礼:“侯爷,西营第三队又有两名士兵出现轻微中毒症状,已按苏太医之法隔离用药。另外,关内三家药铺的掌柜已被‘请’到营中,分开看管,理由是协助太医署清查药材,并未引起太大动静。”
凌不言缓缓转过身,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,投下深深的阴影:“审讯结果如何?”
陈岩摇头,面露难色:“那三家药铺的掌柜皆声称对‘蚀骨散’一无所知,账目上也查不出明显问题。他们只承认,近日确有几个陌生货郎兜售过一些域外香料,但具体样貌都已记不清。线索……似乎又断了。”
凌不言眼中寒光一闪,并未感到意外。对方既然敢在军粮中动手脚,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,不会轻易留下把柄。那家粮行的东家至今咬死是北狄细作胁迫,对京城永昌侯府之事抵死不认,也在意料之中。皇帝密旨让他“酌情”处理,他此刻能动用的手段有限,不能大肆株连,以免打草惊蛇,引发朝局动荡。
“继续审,但要隐秘。”凌不言声音低沉,“重点查他们近期的资金往来,以及家中是否有异常情况。还有,那些陌生货郎,不可能凭空消失,加大搜查力度,尤其是关内的暗娼、赌坊、以及那些三教九流汇聚之地。”
“是!”陈岩领命,迟疑了一下,又道:“侯爷,还有一事……京城来的那位李御史,今日又在关内‘体察民情’,频频接触一些低级军官和文吏,言语间……似对侯爷的防疫策略颇有微词。”
凌不言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。李御史,永昌侯的门生,皇帝派来的“钦差”之一,美其名曰协助防疫,实则不过是放在他身边的耳目,甚至可能是推动阴谋的棋子之一。
“让他查,让他问。”凌不言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传令下去,所有人对李御史需以礼相待,但有问询,如实回答即可。本侯倒要看看,他能查出些什么名堂。”
“末将明白。”陈岩心领神会。侯爷这是要以静制动,引蛇出洞。
陈岩退下后,帐内重归寂静。凌不言踱步到案前,拿起一份刚刚送来的、关于北狄边境军队调动的密报。北狄王庭最近似乎有些异动,几个主力部落的骑兵都在向边境靠拢,虽无大规模进攻的迹象,但那蠢蠢欲动的姿态,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内忧外患,如同两把抵在他咽喉的利刃。
他揉了揉眉心,一股深深的疲惫感袭来。这种疲惫,并非源于身体的劳累,而是源于心力交瘁,源于面对无处不在的阴谋与背叛时的那种无力感。他习惯了沙场征伐,习惯了明刀明枪的搏杀,却对这种藏于阴影中的毒蛇,感到由衷的厌恶与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。
脑海中,不期然地浮现出一张苍白清俊的脸庞,那双墨玉般的眸子,清澈,沉静,却又蕴含着惊人的智慧与韧性。
苏清知。
这个名字,近来在他心中占据的分量,似乎越来越重了。
他想起那日在隔离营外,苏清知不顾自身病体,执意要进去安抚暴动病患时的决绝;想起他伏案疾书,为研制解药废寝忘食时的专注;想起他接过自己那瓶护心丹时,微微泛红的耳根;更想起今日清晨,自己鬼使神差为他披上披风时,他睡梦中那无意识的依赖模样……
一种陌生的、柔软的情绪,在他坚硬如铁的心房中悄然滋生。这种感觉让他有些烦躁,有些无所适从,却又……无法遏制。
他下意识地站起身,想再去那顶简陋的帐篷看看,看看那人的烧退了没有,看看他是否又在不顾性命地劳心劳力。
然而,脚步在即将迈出帐门时,又硬生生顿住。
他是镇北侯,是三军统帅,此刻关内危机四伏,关外强敌环伺,他不能,也不该将过多的心思放在一个……一个来自京城、身份微妙、且身娇体弱的太医身上。
理智如此告诫他。
可心底那份莫名的牵挂,却如同藤蔓,缠绕不休。
最终,他唤来亲兵,沉声吩咐:“去苏太医帐中看看,若他尚未休息,问问可需添置炭火或是药材。另外……告诉他,军务繁忙,本侯今晚不过去了,让他……好生休息。”
亲兵领命而去。凌不言重新坐回案后,拿起一份军报,试图将注意力拉回,但目光扫过字里行间,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帐篷门口的方向。
与此同时,苏清知的帐篷内,却是另一番景象。
炭火比往日烧得更旺了些,显然是凌不言特意吩咐过的。苏清知裹着厚厚的狐裘,靠在床头,手中捧着一卷医书,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。
他的烧已经退了,但身体依旧虚弱不堪,胸口时常传来隐隐的闷痛,提醒着他那具破败身体的不堪重负。福伯刚伺候他喝完药,此刻正坐在一旁的小凳上,就着灯火缝补一件旧衣,时不时抬头担忧地看他一眼。
“公子,夜深了,早些歇息吧。”福伯忍不住出声劝道,“您这身子,可经不起再熬了。”
苏清知轻轻摇头,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,有些游离:“我睡不着。福伯,你说……侯爷此刻在做什么?”
福伯手上的动作一顿,抬头看向自家公子,只见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,心中不由一动,试探着道:“侯爷自然是处理军务要紧。老奴听说,关外北狄似有异动,侯爷怕是又要忙得脚不沾地了。”
苏清知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垂下眼睫,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。他想起凌不言离开时那句“自己当心”,想起他递过护心丹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,想起今早醒来时肩头那件带着冷冽气息的玄色披风……
那位看似冷硬如铁的将军,实则心细如发,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。
他并非不懂凌不言面临的困境。朝堂倾轧,边关危机,内奸未清,毒患未除……每一样都足以压垮一个常人。而凌不言,却要独自面对这一切。
自己所能做的,便是尽快找出克制“蚀骨散”之法,为他解除这后顾之忧。
可是,“蚀骨散”之毒,实在太过诡异刁钻。他翻遍了随身携带的医书典籍,结合凌不言送来的那些杂乱资料,虽然找到了关于那种伴生藤蔓的记载,但要据此配出安全有效的解药,谈何容易?
“以毒攻毒”之法,风险太大,他不敢轻易尝试。而延缓毒性发作的药物,所需药材又太过珍稀,远水解不了近渴。
难道,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
苏清知蹙紧眉头,陷入深深的思索。他自幼体弱,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,也因此将全部心力都投入了医学之中。他相信,世间万物,相生相克,再奇诡的毒物,也必有克制之法,只是尚未被发现而已。
就在这时,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,转达了凌不言的问候与叮嘱。
听闻凌不言军务繁忙,今晚不过来了,苏清知心中竟隐隐有一丝失落,但随即又被更多的担忧所取代。关外北狄异动?难道又要起战事了?
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卷。
“福伯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决然,“将我药箱最底层那个紫檀木盒子取来。”
福伯闻言,脸色骤变:“公子!不可!那里面是……”
“我知道是什么。”苏清知打断他,眼神平静却坚定,“《苏氏毒经》,我苏家世代秘传,记载天下奇毒与解法,亦有诸多凶险异常的以毒攻毒之术。祖父曾严令,非到万不得已,不得翻阅,更不得轻易使用其中之法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,仿佛能穿透重重营帐,看到那个正在挑灯夜战、独撑危局的身影。
“如今,便是万不得已之时了。”
福伯还想再劝,但看到苏清知那不容置疑的眼神,终是叹了口气,颤巍巍地起身,从药箱最底层取出了一个样式古朴的紫檀木盒。
盒子打开,里面是一本纸张泛黄、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书册,封面上用古篆写着四个字——《苏氏毒经》。
苏清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,轻轻抚过封面上那四个字,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。这里有救人之法,亦有杀人之术。一旦翻开,便意味着他可能要触碰一些医者本不该触碰的禁忌。
但,为了救人,为了帮他……他别无选择。
他深吸一口气,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,缓缓翻开了书页。
帐内,烛火摇曳,将他的身影投在帐壁上,显得愈发单薄,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。
而此刻,远在中军大帐的凌不言,似乎心有所感,抬头望向苏清知帐篷的方向,眉头微蹙,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感愈发强烈。
他放下手中的笔,起身走到帐壁前,侧耳倾听。关墙之上,巡夜士兵的梆子声规律地响起,夹杂着呼啸的风声。一切,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。
但他却隐隐觉得,这寂静的夜色下,正有更大的暗潮,在悄然涌动。
风雨,真的要来了。
书评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