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不言的动作快如雷霆。
根据苏清知提供的快速筛查之法,他立刻下令对全军,尤其是西营的存粮进行秘密而彻底的排查。同时,那家涉案粮行从上到下所有人等,皆被暗卫以各种名义秘密控制,分开囚禁于不同地点,由最擅长审讯的老手连夜突审。
雁门关的夜空下,看似平静,实则暗流汹涌,每一寸空气都仿佛绷紧的弓弦。
苏清知并未因提供了筛查方法而停下。他深知“蚀骨散”的阴毒,延缓之药只能治标,且所需药材珍稀难寻,远水解不了近渴。他必须找到另一种思路。
他将自己关在帐篷里,对着摇曳的烛火,面前摊开着所有关于“鬼面花”及其相关毒物的零散记载。这些记载大多语焉不详,或充满神话色彩,有用的信息少之又少。鬼面花生长于极北苦寒之地,花期短暂,其汁液有剧毒,无色无味,若非苏清知家学渊源,又恰好看过那本前朝残卷,根本无从辨识。
“若无解药,能否以毒攻毒?”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现。但以毒攻毒凶险万分,差之毫厘便可能直接夺人性命,需对药性有着极精准的把握,且需根据中毒者的具体情况进行调整,绝非易事。
他反复推敲,结合那孩童和军粮中毒素的细微差异,尝试着构思几个极其冒险的方子,却又一次次自我否定。精神的极度专注耗损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心力,胸口开始隐隐作痛,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蔓延开来。他颤抖着手,想去取凌不言给他的那瓶护心丹。
就在这时,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,凌不言带着一身深夜的露水寒气再次闯入。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冷峻,但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簇压抑的火焰。
“招了。”凌不言言简意赅,声音带着审讯室特有的血腥与冷酷气息,“粮行东家受不住刑,吐出了一个名字——京城,永昌侯府,管家,赵禄。”
永昌侯府!
苏清知心头巨震。永昌侯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,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,与凌家这等凭借军功起家的武将世家素来不睦,甚至隐隐有打压之势。若此事真与永昌侯府有关,那牵扯就太大了!这已不仅仅是边关之争,更是朝堂倾轧,是想要借北狄之手,彻底整垮凌不言!
凌不言的眼神冰冷彻骨,仿佛能将空气冻结:“赵禄只是个小角色,背后定然还有更大的人物。但这条线,足以让本侯知道,该朝哪个方向挥刀了。”
他看向苏清知,发现他脸色比纸还白,额角冷汗涔涔,伸向药瓶的手抖得厉害,心头猛地一紧。他快步上前,先一步拿起药瓶,倒出一粒清香扑鼻的丹药,不容分说地递到苏清知唇边。
“吃药。”命令式的口吻,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。
苏清知怔住了,看着近在咫尺的、带着玄铁手套的手指和那粒丹药,一时间忘了反应。凌不言的气息扑面而来,强势而凛冽,让他无所适从。
“张嘴。”凌不言的眉头拧得更紧。
苏清知下意识地微微张口,丹药被小心地送入他口中,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干涩的下唇。那微凉而粗糙的触感,如同电流般窜过苏清知的脊背,让他浑身一僵,苍白的脸上瞬间浮起一抹极淡的红晕。
凌不言也似乎意识到了动作的逾矩,收回手,指尖微微蜷缩,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柔软的触感。帐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而尴尬。
苏清知慌忙垂下眼睫,就着旁边福伯及时递上的温水,将丹药咽下。一股温润的药力缓缓化开,抚慰着他抽痛的心脏,也奇异地安抚了他慌乱的心绪。
“多……多谢侯爷。”他声音低若蚊蚋。
凌不言转过身,背对着他,似在平复某种情绪,声音恢复了冷硬:“解药之事,可有进展?”
苏清知定了定神,将刚才关于“以毒攻毒”的艰难设想说了出来:“……此法太过凶险,下官尚无十足把握,需反复推演,甚至……可能需要活体试药。”他说到最后,声音低沉下去。医者父母心,若非万不得已,他绝不愿行此险着。
凌不言沉默片刻,道:“非常之时,行非常之法。若有必要,本侯可提供死囚……”
“不可!”苏清知猛地抬头,打断了他,眼中是医者的坚持,“即便是死囚,亦是一条性命。未到山穷水尽,下官绝不轻用此法。请侯爷再给下官一些时间,或许能找到更稳妥的办法。”
凌不言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澄澈与原则,心中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被触动了。他见过太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,包括他自己,在战场上亦曾行过霹雳手段。但苏清知不同,他身处漩涡中心,手握可能救无数人的权柄,却依然坚守着那份看似迂腐的底线。
这份坚守,在这血腥的边关,显得如此珍贵,甚至……耀眼。
“好。”凌不言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没有坚持,他转过身,目光落在苏清知清瘦的脸上,“依你。但也要量力而行,你的身体,撑不住再次倒下了。”
这话语中的关切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。苏清知心头一暖,轻轻点头:“清知明白。”
正在这时,陈岩的声音在帐外响起,带着一丝急促:“侯爷,京城八百里加急!”
凌不言眼神一凛:“进来!”
陈岩快步走入,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信,低声道:“侯爷,是陛下密旨!另外……太医署的回信也到了,但他们说……‘清心莲子’与‘百年石乳’宫内库存也已不多,正在紧急筹措,需要时间。而且……他们提及,鬼面花之毒,他们亦无确切解方,只在一本孤本医书上见过,需以生长于极北雪山之巅的‘冰魄莲’为主药,方可一试,但冰魄莲……近乎传说,无人得见。”
坏消息一个接一个。缓解之药难寻,解药更是渺茫。
凌不言展开密旨,快速浏览,脸色愈发深沉。密旨中,皇帝对雁门关疫情及投毒之事表示了“震怒”与“关切”,严令凌不言尽快平息事态,确保边关稳定,并“酌情”处理相关人等,末尾却意味深长地提了一句“朝中亦有议论,爱卿当以大局为重,勿使局势复杂化”。
这分明是暗示他,不要将永昌侯府之事闹大!
凌不言攥紧了密旨,指节泛白。帝王心术,权衡制衡,他岂会不懂?即便证据指向永昌侯府,在没有铁证如山、能一举将其扳倒的情况下,皇帝绝不会允许边关大将与后族外戚彻底撕破脸。
“侯爷……”陈岩担忧地看着他。
凌不言将密旨凑到烛火上,看着它化为灰烬。他抬起眼,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然:“回复太医署,尽力筹措延缓之药。冰魄莲……本侯会想办法。”
他看向苏清知:“陛下密旨,让我们‘酌情’处理。”
苏清知是何等聪慧之人,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。他看着凌不言紧绷的侧脸,能感受到他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——外有毒患未清,内有奸细潜伏,朝中还有掣肘与阴谋。
“侯爷,”苏清知轻声开口,目光清澈而坚定,“无论朝局如何,眼下最重要的,是解除雁门关之危,保住数千将士的性命。下官定当竭尽全力,寻找克制‘蚀骨散’之法。至于其他……但凭侯爷决断,清知……信你。”
“信你”二字,轻轻飘飘,却重逾千斤。在这充满猜忌与背叛的漩涡里,这毫无保留的信任,如同破开阴霾的阳光,直直照进了凌不言冰封的心底。
凌不言身躯微震,他深深地看着苏清知,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入灵魂。许久,他才沉声道:“好。”
他没有再多言,但这一声“好”,却承载了千言万语。
他转身,对陈岩下令:“按照原计划,继续审讯,收集所有证据,但暂时不要动永昌侯府这条线。对外宣称,粮行投毒乃北狄细作所为,已被一网打尽。加强关防,准备迎敌!”
“是!”陈岩领命而去。
凌不言最后看了一眼苏清知:“你安心研配解药,外面的事,有本侯。”
说完,他大步离去,玄色披风在夜风中卷起决绝的弧度。他知道,接下来的路会更加艰难,但他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。因为他知道,在这座孤冷的边关,并非他一人独行。
苏清知望着他离去的方向,直到帐帘落下,隔绝了视线。他收回目光,落在案上那些纷乱的医书和药方上,轻轻握紧了拳头。
他必须成功。为了那些中毒的将士,为了这座关隘,也为了……那个将信任与沉重担子一同交付于他的人。
帐外,夜色浓重如墨,但遥远的天际,似乎已隐隐透出一丝黎明将至的微光。
书评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