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,亥时已过。
翰林院值房内,只有沈砚这一间还亮着灯。窗纸上映出他伏案的剪影,烛火在夜风中摇曳,将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宛如挣扎的魂灵。
桌上摊开的,是这半个月来所有的记录:账册疑点抄录、装订线新旧对比、纸张透光度差异、皇帝赐下的那本密册抄件,还有今日从都察院带回的、盖着“档库封存”印戳的空白文书残页。
沈砚提起笔,笔尖在砚台里缓缓舔墨。墨是上好的松烟墨,研磨得浓稠均匀,在烛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。可他迟迟没有落笔。
谏书该怎么写?
若按他往日的性子,必然是直陈其罪:户部账册造假、运输记录虚构、修缮款项贪墨、言官党附权臣、证据遭人销毁……一条条,一桩桩,全部摊开在陛下面前。可如今,经历了朝堂争论、核查组敷衍、皇帝密谈、证据被毁这一连串事后,他明白了——单纯的指控没有用。
周显一党编织的那张网太密了。每一条指控,他们都能找到说辞;每一个疑点,他们都能制造“证据”来反驳。而都察院档库那场“意外失火”,更是彻底断了追查原始文书的路。现在他手中的,只剩下账册上的细微痕迹,和那本不能公开的密册线索。
烛火噼啪一声,爆出个灯花。
沈砚放下笔,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。他起身走到窗前,推开半扇窗。夜风带着初夏的凉意涌进来,吹散了值房内沉闷的空气。翰林院的庭院静悄悄的,只有远处更夫敲梆的声音隐约传来,已是子时了。
他想起今日午后,从都察院回来的路上,遇见徐阶的情景。
老学士拄着拐杖,在翰林院后园的池塘边看鱼。见他神色凝重地走过,徐阶叫住了他。
“听说都察院档库失火了?”徐阶的声音平淡,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。
沈砚躬身:“是。天启二十二年江南各州府报备的漕运文书,悉数焚毁。”
“可惜了。”徐阶望着池塘里游动的锦鲤,“那些文书,老夫当年在户部时还见过。每份都有知府印信、漕运总督衙门的勘合,一式三份,分存户部、都察院、漕运总督府。如今都察院这份烧了,户部那份……”他转过头,看向沈砚,“你觉得还在吗?”
沈砚心中一凛。
“漕运总督府那份,在江南。”徐阶继续道,声音压得很低,“山高皇帝远,周显的手伸得再长,也有些地方够不着。”
说罢,老学士用拐杖轻轻点了点地面,蹒跚着走了。留下沈砚站在池塘边,心中翻涌。
是啊,一式三份。都察院这份烧了,户部那份定然也早已“遗失”或“损坏”。但漕运总督府那份呢?周显的势力主要在京城和北方,江南虽也有门生故吏,但毕竟不是铁板一块。而且漕运总督陈璘,素来与周显不和……
这也许是一条路。
可怎么拿到?他一个翰林院修撰,无旨不得离京,更不可能去江南调阅档案。除非……
沈砚回到案前,重新提起笔。
谏书不能只指控,还要提出解法。不能只揭露问题,还要给出追查的路径。陛下要的,不仅是一个敢说话的直臣,更是一个能办事的能臣。
他在宣纸上写下第一行字:
《请严查江南漕运亏空并追缴贪墨疏》
然后停住了。
这个题目太直接,太尖锐。朝堂之上,周显一党必然会群起攻之,说他“危言耸听”“动摇国本”。而那些中立的官员,也会因为担心朝局动荡而犹豫。
沈砚将这张纸揉成一团,扔进字纸篓。
他换了一张纸,重新写:
《江南漕运稽核事宜条陈》
这个题目好些。条陈,是建议,是方案,不是直接的弹劾。语气温和,姿态务实。但内容……
沈砚深吸一口气,开始落笔。
“臣翰林院修撰沈砚谨奏:窃查江南漕运,关系京师百万军民粮秣,实为国家命脉。近三年来,运量渐减,损耗日增,虽有天时之故,亦恐人事有失。臣奉旨稽核,见账册之中,疑点颇多,虽经核查组详勘,然事涉钱粮,不可不审慎再三。谨陈管见数条,伏乞圣鉴。”
开头要稳。不能一上来就喊打喊杀,要先肯定核查组的“工作”,再委婉提出“不可不审慎”。这是他从朝堂争论中学到的——在指责之前,先给予表面上的尊重。
接着,他列出账册中的具体疑点,但换了一种表述方式:
“一,天启二十年秋,分账与总账运量相差两千石。虽户部调出原簿对勘,称系书吏笔误,然该页墨色、笔迹、纸张皆与前后有异,且页码重复。臣愚见,或可传唤当年经办书吏,详询抄录过程,以辨真伪。”
不提“造假”,只说“有异”;不说“严查”,只说“详询”。但指向明确——要找当事人对质。
“二,天启二十一年修缮款五万两,拨付苏州府。然工程未竟,款项已罄。虽称暴雨冲毁,然石料采买、民夫雇佣之细目未明。臣以为,当行文苏州府,限期呈报开支明细、工匠名册、物料清单,并着工部遣员实地勘验堤坝残迹。”
实地勘验。这是关键。只要派人去苏州,亲眼看看那些所谓“被冲毁”的堤坝,真相就能大白。而周显一党能在京城伪造文书,却很难在千里之外的苏州,提前伪造一整段“被冲毁”的堤坝。
“三,天启二十二年运输日期过短,疑有虚报。虽兵部气候记录佐证顺风,然同一船队、同一编号粮米,在四月重复登记运输两次,此绝非风势可解。臣请调阅漕运沿途各关卡通关记录、码头装卸文书,与户部账册逐一比对。”
关卡记录。这也是三份存档之一。粮船过关,必有关卡勘合;装卸货物,必有码头文书。这些档案分散在沿河各州县,周显的手再长,也不可能把所有关卡、所有码头的记录全部篡改或销毁。
写到这里,沈砚停顿了一下。
这些建议,条条都在理,却也条条都难办。传唤书吏——书吏可能“病故”或“失踪”;行文苏州府——苏州府可能拖延敷衍;调阅关卡记录——沿途数十关卡,调阅需要时间,而时间,正是周显一党最需要的。
他需要更锐利的刀。
沈砚翻开那本密册抄件。在烛光下,那些蝇头小楷显得格外清晰:
“苏州知府李贽之侄,在京购置宅院三处……”
“漕运总督府掌书记刘文正,纳妾聘礼中有南海明珠……”
“户部主事赵安,频繁出入宝通银号……”
这些线索,能不能写进谏书?
他犹豫了。密册是皇帝私下所赐,若公然引用,等于暴露了皇帝在户部有眼线。而且这些线索都只是旁证,没有直接证据。写进去,周显一党完全可以反咬一口,说他“捕风捉影”“构陷大臣”。
可不写,谏书的力度就不够。
沈砚放下笔,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。
他想起皇帝在乾清宫西暖阁说的话:“朕需要一把刀。”也想起徐阶在池塘边的暗示:“有些地方够不着。”
刀要锋利,但不能断。要刺进去,但不能被卡住。
许久,他睁开眼,重新坐直身子。提笔,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名字:
李贽(苏州知府)
刘文正(漕运总督府掌书记)
赵安(户部清吏司主事)
王三(原户部书吏,天启二十年十月调离)
然后,在每个名字后面,写下简短的标注:
李贽——侄购宅,疑赃款。可查其侄钱财来源。
刘文正——妾聘明珠,价逾千两。可查明珠来历。
赵安——频入银号,或存赃银。可查银号账目。
王三——调离时间蹊跷。可寻其下落,问当年事。
这些,不写进正式的谏书。但要另外准备一份密折,单独呈给皇帝。谏书求“稳”,密折求“锐”。谏书走明路,在朝堂上公开讨论;密折走暗路,由皇帝暗中布置。
想通了这一层,沈砚的思路清晰起来。
他重新摊开奏疏用纸,开始正式起草《江南漕运稽核事宜条陈》。这一次,下笔流畅了许多。他将疑点一一列出,每一条后面都附上务实的建议:传唤证人、调阅档案、实地勘验、比对文书……语气始终保持着臣子的恭谨和客观,但建议却像绵里藏针,每一针都扎在要害处。
写到子时三刻,条陈的主体完成了。沈砚搁下笔,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腕。烛火已经燃去了大半,烛泪在铜烛台上堆积成扭曲的形状。
接下来是密折。
他换了一封信笺——不是正式的奏疏用纸,而是普通的翰林院公函纸。这种纸薄而软,便于折叠隐藏。
密折的开头很简单:“臣砚谨密奏”。没有官职,没有衔头,只有最简短的称呼。
内容也极简练。他将那四个名字及标注列出,然后附上一段话:
“此四人,或为关键。李贽侄之宅,可暗查地契过户记录;刘文正之珠,可暗询京城珠宝商;赵安所入银号,可暗查其存取账目;王三之下落,可暗访其乡里。若得实证,则可撬开缺口,顺藤摸瓜。然诸事需密行,不宜张扬,恐打草惊蛇。伏乞圣裁。”
写到这里,他想了想,又加了一段:
“另,漕运总督府存有各州府报备文书副本。陈璘总督素与周显不睦,或可密旨令其协助调阅。江南虽远,然圣旨可达。”
这是他最大胆的建议——动用漕运总督陈璘的力量。但这风险也最大。陈璘与周显不和是事实,但陈璘是否愿意卷入这场斗争?是否可靠?皇帝是否信任他?这些沈砚都不知道。他只能提出建议,决定权在皇帝手中。
两封文书都写完了。
沈砚将条陈工整誊抄在正式的奏疏纸上,用了馆阁体,一笔一划,端正严谨。密折则小心折叠,藏入一个普通的信封,封口处用翰林院的封泥戳盖了个模糊的印——不仔细看,只会以为是寻常公文。
做完这一切,已是丑时初刻。
窗外的天色依然漆黑,但东方的天际线处,已经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,像稀释了的墨汁。一夜即将过去,新的一天就要来临。
沈砚吹灭蜡烛,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。眼睛适应了黑暗后,能看见值房内家具的模糊轮廓,看见桌上那两份文书的淡淡影子。一份要公开,一份要隐秘;一份求稳,一份求锐;一份走明路,一份走暗路。
这就是他选择的道路。
不是单纯的热血上疏,也不是绝望的沉默隐忍。而是在明白朝堂规则、帝王心术后,找到的一条既能坚持原则、又能保全自身的路。他要做皇帝手中的刀,但要做一把有自己意志的刀;他要揭露贪腐,但要用聪明的方式揭露。
值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是翰林院巡夜的老吏。脚步声在门外停顿片刻,又渐渐远去。
沈砚站起身,走到脸盆架前,用冷水洗了把脸。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,驱散了最后一丝困意。他看向铜镜中的自己——眼中有血丝,脸色苍白,但眼神是清亮的,坚定的。
今日早朝,他将呈上《江南漕运稽核事宜条陈》。而密折,他会找个机会,通过徐阶或者直接求见皇帝,悄悄递上去。
朝堂之上,必然又有一番争论。周显一党会如何反应?言官们会如何辩驳?皇帝会如何表态?这些他都无法预料。
但他知道,自己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。剩下的,交给天意,交给圣裁。
窗外的灰白色渐渐扩散,浸染了半边天空。翰林院中响起了第一声鸟鸣,清脆而婉转,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。
沈砚整理好官袍,将条陈收入怀中,密折藏入袖袋。他推开值房的门,走了出去。
晨风带着露水的湿润,吹拂在脸上。庭院中的青石板路上,已有早起的杂役在洒扫,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,规律而安宁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。而这场关于漕运、关于贪腐、关于朝堂清浊的斗争,也将进入新的阶段。
沈砚抬起头,望向渐渐亮起的东方,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。
该上朝了。
书评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