蜀中,锦官城,梨花巷,“通源当”。
夜,已深。
白日里若有若无的市井喧嚣早已散尽,整条巷子陷入一片沉滞的黑暗与寂静。巷口那盏本就昏黄的路灯不知何时熄了,只有远处街角偶尔传来几声零落的犬吠,更衬得此地阴森。
“通源当”那扇黑漆木门紧闭着,门口的招幌在夜风中微微晃动,发出轻微的吱呀声,如同垂暮老人的叹息。铺面周围,白日里那些或明或暗的“眼线”似乎也都随着夜色隐去,不见踪影。但若有真正的高手在此,便能隐约察觉到,那看似空无一人的阴影角落、对面屋顶的瓦垄之后、甚至巷子两侧高墙的背阴处,都蛰伏着若有若无的、收敛到极致的气息,如同蛛网上静静等待猎物的蜘蛛。
唐门,从未放松过对此地的监控。尤其是在唐显与神秘“引路人”会面,得知“阴阳天流云锦”与“剑鞘为引”的秘密后,这里的守卫等级已提升至仅次于唐家堡核心区域的程度。明哨暗桩交错,机关陷阱密布,更有内堂高手轮值坐镇,确保那件旧袍“阴面”万无一失。
然而,再严密的防御,也总有漏洞。或者说,有些“客人”,并不遵循常理。
子时三刻,万籁俱寂。
“通源当”后堂那间门窗紧闭、日夜灯火不熄的密室之外,狭窄的过道里,两盏特制的“长明鱼油灯”散发着稳定的幽蓝色光芒,将周围照得一片惨淡。两名唐门内堂高手,一左一右,如同两尊石像,静立在密室门两侧。他们气息悠长,眼神锐利,耳朵微微颤动,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。
忽然——
没有任何征兆,左侧那名高手只觉眼前幽蓝色的灯光,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!
不是灯光本身的明暗变化,更像是……光线被什么东西极其迅速地遮挡了千分之一刹那!
他心中警兆刚生,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,咽喉处便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、冰凉的刺痛感!
不是利刃,更像是……一根极细、极冷的针!
他想喊,想动,却发现自己对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!意识还在,但全身肌肉僵硬如铁,连眼皮都无法眨动一下,只有眼珠还能艰难地转动,看向身侧的同伴。
他看到,右侧同伴的脸上,也凝固着同样惊骇欲绝的表情,身体僵直,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。
他们甚至没看到袭击者是谁!没听到任何脚步声、破空声!没闻到任何异常气味!
敌袭!而且是绝顶高手!
两名唐门内堂高手心中同时涌起这个念头,以及随之而来的、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紧接着,他们看到密室那扇厚重的、带有机关锁的铁门,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,恰好容一人侧身通过。一个模糊的黑影,如同没有重量的烟雾,从缝隙中飘了进去,随即铁门又悄无声息地合拢,严丝合缝。
整个过程,快得如同幻觉。
两名守卫高手依旧僵立原地,如同两尊栩栩如生的雕塑,只有眼中不断放大的恐惧,证明他们还活着。
密室之内。
灯光比过道更加明亮,数盏特制的“无影灯”将室内照得纤毫毕现。那件摊开在长条桌案上的旧袍“阴面”,在灯光下流转着黯淡的银灰色光泽,内衬上那细微的“隐云纹”与“九回转”针法,清晰可见。
桌案旁,原本负责值守和继续研究的内堂机巧高手,此刻也如同外面那两位一样,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脸上凝固着惊愕的表情,动弹不得,只有眼珠惊骇地转动着,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密室中央的不速之客。
那是一个全身包裹在漆黑紧身夜行衣中的人,脸上戴着黑色的面罩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那双眼睛在明亮的灯光下,并非寻常的黑色或棕色,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浅灰色,瞳孔极小,眼神冰冷、空洞,不带有任何人类的情感,如同某种冷血动物的眼睛。
黑衣人身材不高,甚至有些瘦小,但站在那里,却给人一种极其不协调的、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般的危险感。他/她似乎对室内明亮的光线和那些无法动弹的唐门高手毫不在意,目光径直落在了桌案中央那件旧袍“阴面”上。
没有任何犹豫,黑衣人缓步走到桌案前,伸出同样戴着黑色手套的手,手指修长,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。他/她的动作不快,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,仿佛每一步、每一个动作都经过了最精确的计算。
手指悬在旧袍“阴面”上方寸许,没有直接触碰,而是沿着内衬的纹路,虚虚拂过。那双浅灰色的眼睛,紧紧盯着手指移动的轨迹,瞳孔微微收缩,似乎在感应着什么。
片刻,黑衣人收回手,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。
那是一枚巴掌大小、非金非木、颜色暗沉、表面布满极其繁复细密刻痕的圆盘。圆盘的边缘,雕刻着与铁钉、令牌上相似的、扭曲的符号,但更加完整、复杂。圆盘中心,则镶嵌着一小片类似云母的薄片,微微反光。
黑衣人将圆盘轻轻放在旧袍“阴面”旁边,然后,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极其古怪、扭曲的手印,同时,口中发出一种低沉、含混、音节奇诡的呢喃声。
这声音不似人言,更像是一种古老的、充满禁忌意味的咒语或祷文。随着这呢喃声响起,密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下,光线也似乎产生了极其细微的扭曲波动。
桌案上那枚古怪圆盘中心镶嵌的云母薄片,骤然亮起!
不是普通的光芒,而是一种极其晦暗、幽深的暗紫色光华,如同黑夜中最深沉的淤血颜色。光华并不扩散,只是凝聚在圆盘表面,并且缓缓流转,与圆盘边缘那些扭曲符号相互呼应,使得那些符号仿佛活了过来,在暗紫色光华中微微蠕动。
紧接着,更加诡异的一幕发生了!
那件摊开的旧袍“阴面”,在暗紫色光华的映照下,其内衬表面,那些原本极其细微、近乎不可见的“隐云纹”与织物纹理,竟然开始自行扭曲、流动、重组!仿佛那不是布料,而是某种有生命的、液态的东西!
一道道更加清晰、更加复杂的、由光线(或能量)构成的纹路,从内衬深处“浮现”出来!这些纹路古老、玄奥,与圆盘上的符号有几分相似,却又更加宏大、更加晦涩难明,它们如同有生命的藤蔓,在内衬表面缓缓蔓延、交织,渐渐勾勒出一个残缺的、不完整的巨大图案的一角!
图案的中心,隐约可见一个类似“门户”或“漩涡”的轮廓,周围环绕着无数难以理解的符文和象征日月星辰、山川河流的简化线条。
这绝非普通衣物所能拥有的景象!这旧袍“阴面”,果然内藏乾坤!而且,这隐藏的秘密,需要特定的“钥匙”或“仪式”才能激发显现!
黑衣人那双浅灰色的眼睛,死死盯着内衬上浮现的巨大图案一角,眼中首次流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、近乎狂热的情绪波动。他/她口中那诡秘的呢喃声变得更加急促、高亢,双手结出的手印也开始急速变化。
随着他/她的动作,圆盘上的暗紫色光华更加明亮,内衬上的残缺图案也似乎更加清晰了一分,那“门户”轮廓中,甚至隐隐有更加幽深的光芒在流转,仿佛连接着某个不可知的空间。
眼看那图案就要变得更加完整,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从“门户”中被牵引或召唤而出——
“何方妖孽!胆敢窥我唐门秘宝!”
一声怒喝,如同平地惊雷,骤然在密室门口炸响!
厚重的铁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!一道青色人影,如同出膛炮弹般疾射而入,人未至,一股凌厉无匹、隐含风雷之势的掌力已然隔空拍向那正在施法的黑衣人后背!
来人正是唐门外堂三执事,唐显!
他其实并未远离“通源当”,这几日一直坐镇附近一处更加隐秘的据点,遥控指挥,同时也暗中监控着当铺的动静。就在刚才,他通过密布在当铺内外的特殊感应机关,察觉到了密室区域有极其微弱的、非正常的能量扰动,立刻意识到不妙,不顾一切地全速赶来!
他这一掌,含怒而发,乃是唐门绝学“破罡掌”中的杀招“雷动九天”,掌力雄浑刚猛,更带着一股破邪驱煞的凛然正气,正是对付这等诡异邪术的上乘武功!
黑衣人似乎对唐显的出现并不意外。在那掌力及体的瞬间,他/她口中诡秘的呢喃声戛然而止,双手结出的手印也瞬间散去。没有回头,没有硬接,黑衣人只是以一种极其诡异、如同折断骨头般的角度,身体猛地向侧方扭曲滑开,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唐显这势在必得的一掌!
“轰!”
刚猛无俦的掌力轰击在黑衣人原本站立处的桌案边缘,那张由坚硬铁木打造的厚重桌案,竟被硬生生轰塌了一角!木屑纷飞!放在上面的那枚古怪圆盘也被掌风扫中,滴溜溜滚落一旁,上面的暗紫色光华瞬间黯淡下去,几乎熄灭。
而旧袍“阴面”上浮现的那个巨大残缺图案,也如同失去了支撑,光影一阵剧烈波动、扭曲,随即迅速暗淡、消散,重新恢复了普通布料的样子,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。
黑衣人避过一击,没有丝毫停留,身形如鬼魅般一晃,已闪至密室另一侧墙边。他/她似乎对那枚滚落的圆盘毫不在意,目光冰冷地扫了一眼破门而入的唐显,以及紧随唐显身后、鱼贯涌入的数名唐门好手。
唐显心中惊怒交加,对方身法之诡异,反应之快,远超预料。更让他心惊的是,对方竟然真的能激发旧袍“阴面”的隐藏奥秘!这证实了“引路人”所言非虚,也说明这伙神秘势力,对“剑魔遗物”的了解,远在唐门之上!
“围住他!死活不论!”唐显厉声喝道,同时身形再动,双掌翻飞,幻化出漫天掌影,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,将黑衣人可能逃脱的路线尽数封死!他绝不能让此人带着秘密离开!
身后涌入的唐门好手也纷纷亮出兵刃暗器,结成阵势,将黑衣人团团围住。他们看到室内同门僵立的惨状,个个目眦欲裂,下手毫不容情。
一时间,密室之内,劲风呼啸,暗器破空,刀光剑影,将黑衣人瘦小的身影完全笼罩!
然而,那黑衣人身处重围,却依旧冷静得可怕。他/她身形飘忽,如同没有实体的幽魂,在密集的攻击缝隙中穿梭游走,每每以毫厘之差避开致命的攻击。他/她极少出手反击,但每一次出手,都精准、刁钻、狠辣到极点!或是指尖弹出一道细若牛毛、淬有剧毒的乌光,或是袖中滑出一柄短小无光、却锋利无比的弧形利刃,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角度,给围攻的唐门好手带来极大的威胁和伤亡。
更诡异的是,他/她的身法似乎不受这狭小空间的限制,总能找到最不可思议的移动路线,甚至能在墙壁上短暂借力,如同壁虎。围攻的唐门好手虽然人多,武功不弱,配合也算默契,却始终无法真正困住他/她,反而被他/她神出鬼没的攻击弄得手忙脚乱,不时有人闷哼着中招倒地。
唐显越打越是心惊。这黑衣人的武功路数,他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,绝非中原任何一家一派。其内力属性阴寒诡异,似乎还带有某种侵蚀心神的邪异力量。而且,对方似乎对唐门的围攻阵法和暗器手法颇为了解,几次关键的合击都被他/她提前预判,轻易化解。
此人不除,必成大患!
唐显眼中杀机爆闪,攻势陡然再变!他不再追求困敌,而是将“破罡掌”的刚猛催动到极致,掌风如雷,笼罩四方,逼迫黑衣人硬拼!同时,他左手在腰间一抹,数点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碧绿色寒星,悄无声息地混在掌风之中,射向黑衣人周身数处大穴!
唐门秘传暗器——“碧磷针”!细如发丝,淬有奇毒,见血封喉!
黑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,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骤然收缩!面对唐显这全力一击和隐蔽的毒针,他/她不再闪避,而是猛地深吸一口气,胸腔似乎都鼓胀起来!
然后,他/她张开了嘴。
没有声音发出。
或者说,发出的是一种人类耳朵无法捕捉,却直透脑髓、震荡神魂的、极其高频尖锐的无声厉啸!
“嗡——!!!”
密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这无声的厉啸搅得沸腾起来!所有围攻的唐门好手,包括唐显在内,只觉得头脑“嗡”的一声,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!眼前发黑,气血逆流,耳中尽是尖锐的鸣响和混乱的幻觉!动作不由自主地停滞、散乱!
音攻!而且是极其诡异歹毒的音攻!
就在这刹那的混乱中,黑衣人身影猛地向上一窜,竟以头撞向密室顶部!
“咔嚓!”
一声轻响,并非头骨碎裂,而是密室顶部一块看似与周围毫无区别的石板,竟被他/她一撞而开,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!显然,他/她早已摸清了这密室的构造,甚至可能暗中做了手脚!
黑衣人没有丝毫犹豫,身形如游鱼般钻入洞口,消失不见。
“追!”唐显强忍着脑海中的眩晕和恶心,怒吼一声,也跟着纵身跃起,想要追入洞口。
然而,他身形刚起,那洞口处猛地落下大片灰白色的粉末,带着刺鼻的腥臭气味!
唐显急忙屏息闭气,挥掌震散粉末,但就这么一耽搁,再探头看去,洞内幽深曲折,早已不见了黑衣人的踪影。只留下一股淡淡的、非人的阴冷气息,缓缓飘散。
“咳咳……”几名唐门好手被那粉末呛到,剧烈咳嗽起来,脸色发青,显然粉末有毒。
唐显脸色铁青地落回地面,看着一片狼藉的密室,僵立不动的同门,受伤倒地的弟子,还有那件恢复了平静、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秘密的旧袍“阴面”,心中怒火与寒意交织。
对方不仅来去自如,当着他和众多唐门好手的面,激发了旧袍隐秘,还从容退走,留下一地狼藉和伤员!
这是赤裸裸的挑衅!也是实力的示威!
“立刻救治伤员!检查所有机关和密道!清查损失!”唐显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,厉声下令,“还有,马上飞鸽传书,将今夜之事,一字不漏,急报家主!”
手下人忍着伤痛和惊惧,连忙行动起来。
唐显走到桌案旁,捡起那枚滚落在地、已经黯淡无光的古怪圆盘,入手冰凉沉重,上面的符号在灯光下依旧透着邪异。
他又看向那件看似普通的旧袍,想起方才其上浮现的惊人异象。
“阴阳天流云锦……剑鞘为引……”他低声自语,眼神无比凝重,“看来,必须尽快与江南那边接触了。这场戏,我们唐门,不能再独自唱下去了。”
他紧紧攥住那枚圆盘,指节发白。
今夜的交锋,虽然击退了入侵者,但唐门无疑落了下风。对方展现出的诡异手段和对旧袍秘密的了解,都远超预估。
真正的较量,或许才刚刚开始。
而敌人,比他想象的,更加神秘,更加危险。
夜色深沉,笼罩着锦官城,也笼罩着“通源当”内弥漫的凝重与不安。
暗夜中的交锋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的涟漪,必将扩散到更广阔的江湖水域。
书评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