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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推开拾遗斋沉重的木门,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。

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,剧烈地喘息,喉咙里满是铁锈般的腥甜。天光彻底暗下去了,铺子里一片漆黑,只有窗外漏进来的、稀薄黯淡的星光,勉强勾勒出柜台的轮廓。但在我此刻模糊而混乱的视野里,连这点轮廓都在晃动、扭曲,仿佛随时会塌陷。

从清晨到落,六封“信”,六个游走在疯狂和死亡边缘的诡异之地。义庄尸体的冰冷触感,“亨通”当铺朝奉惨白的眼和银白的丝线,还有最后,邮局后院那棵仿佛通往的枯槐,以及挖掘时指尖触碰到的、槐深处冰冷蠕动的东西……

最后将“绝望”信埋入九尺深坑的刹那,枯槐的摇曳,后院景象的骤变,那一闪而过的、戴着斗笠的模糊身影与骷髅邮差的对话片段——“档案馆”、“观察期”——这些画面和声音如同跗骨之蛆,在我脑海里反复冲撞、回响,带来阵阵晕眩和寒意。

掌心的印记灼痛得厉害,那点暗红色的血珠仿佛活了过来,一跳一跳地搏动着,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更深的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灵魂被抽离的虚弱感。舌尖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,混合着嘴里残留的血腥味。小腿的伤处早已麻木,只剩下沉重的胀痛。

邮局的任务,算是完成了。骷髅邮差在我踉跄着踏出墨绿色门扉、重新站在永安巷冰冷夜风里的那一刻,没有阻拦,也没有再“看”我一眼,只是用那空洞的眼窝对着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,嘶哑地说了一句:“逾期前回,算你过了。规矩,别再坏。”

“过了”。这两个字轻飘飘的,却几乎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勇气。第五封“贪婪”信的暴力处理,似乎被默许了,或者说,在我喷出那口舌尖血、污损了信纸、震慑了当铺异常的那一刻,就已经满足了某种更深层的、关于“规矩”的交换或惩罚。而第六封“绝望”信埋葬时引发的异象,那诡异的回溯片段,骷髅邮差似乎也并无表示。

但它最后那句“规矩,别再坏”,却像是一道冰冷的枷锁,再次套上我的脖颈。邮局的“规矩”,比我想象的更加严苛,也更加……灵活?或者说,它所惩罚的,并非形式,而是“违规”的本质?我将“信”字印的力量用于了结他债(账房事),这触犯了它的“专属权”?

我不知道,也无力深究。我只知道,这一次的“信”,几乎要了我的命,也让我对“清净子”邮局,对那骷髅邮差,对“信”字印记背后代表的“债”,产生了更深重的恐惧和……一丝扭曲的、试图理解其运行逻辑的渴望。

不能理解,就无法生存。

我在冰冷的地上瘫坐了不知多久,直到那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稍稍退去,才挣扎着爬起来,摸索着点亮了油灯。

昏黄的光晕再次充盈这间小小的铺子,熟悉的陈旧气味涌入鼻腔,让我恍惚有种重回人间的错觉。但掌心尖锐的刺痛和脑海里盘旋的诡异画面,又立刻将我拉回现实。

在柜台边,颤抖着手,一件件拿出身上的东西,放在油灯旁。

短刀,刀身上似乎沾染了一丝义庄的阴冷气息,刀刃在灯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光。

嘉庆通宝,温热的触感依旧,但表面那道暗金色的刻痕,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,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被“剪”过,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。在“亨通”当铺,是它爆发出的光芒和震颤,某种程度上“吸引”了那封“贪婪”信的异动,但也间接救了我。

天机剪(影),静静躺在暗红木盒里,青铜的锈迹在灯光下斑驳陆离。它依旧冰凉,但当我目光落在其上时,右手掌心的印记会传来更清晰的、带着冰凉锋芒的悸动。这把“影剪”是三个月的喘息之机,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。

然后,是那两件从邮局后院、枯槐须缠绕中带回的“异物”。

第一件,是那片暗红色的、仿佛浸透了凝固血液的骨片,只有指甲盖大小,边缘不规则,触手温润,但内里却透着一股深沉的、令人心悸的寒意。上面的“档”字笔画扭曲,像是用极细的针反复刺刻而成。

第二件,是那个小巧的、布满铜锈的铃铛。铃舌似乎被锈死了,轻轻摇晃也不发出声音,但拿在手里,能感到一种极其微弱、断断续续的震颤,仿佛里面禁锢着什么想要挣扎、发声的东西。铃身隐约能看到“安魂”二字,但锈蚀严重,几乎难以辨认。

“档案馆”……“安魂”……

这两个词在我脑海中盘旋,与那回溯景象中斗笠人和骷髅邮差的对话碎片纠缠在一起,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。邮局的后院,枯槐之下,为何会有刻着“档”字、疑似“档案馆”信物的骨片,和一个“安魂”铃?那个戴斗笠的身影是谁?是“档案馆”的人?还是别的什么存在?他们在“观察”什么?观察我?还是观察所有“信使”?

谜团,更多了。

我将骨片和铃铛小心地放在一旁,目光落在那个装着特殊净尘砂的小瓷瓶上。

张遗安说,这砂能“暂镇‘信’字反噬”。

掌心的灼痛一阵强过一阵,那点暗红的血珠仿佛要渗入骨髓。我咬咬牙,拔开瓶塞。一股极淡的、清冷中带着一丝苦涩焦香的气味飘散出来,有点像焚烧某种特殊木料后的灰烬,又像被露水打湿的古老石碑。

灰白色的细砂,在油灯下泛着微微的、玉石般的光泽。

我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。砂粒极其细腻,触感微凉,带着奇异的吸附力,仿佛能吸走掌心的灼热。

我将这一小撮净尘砂,轻轻敷在右手掌心的“信”字印记上。

“嘶——”

一股清凉之意瞬间从掌心蔓延开来,如同涸龟裂的土地遇到了甘泉。那火烧火燎的灼痛感,立刻得到了明显的缓解。暗红色的印记似乎也平静了一些,那搏动般的悸动减弱了,边缘延伸出的暗金色剪刀纹路,光芒也柔和下来。

有效!我心中一松。

但紧接着,一丝异样感传来。这清凉并非纯粹的舒适,而是一种带着轻微麻痹感的冰凉,仿佛在冻结痛楚的同时,也在缓慢地、一丝丝地抽走手掌的知觉和……某种更本质的活力。就像用冰块镇痛,冰块融化,寒意入骨。

而且,我能清晰地“看”到(或者说感觉到),那一小撮灰白色的净尘砂,在接触到我的皮肤、吸收了我掌心的某种“气息”(或许是印记反噬的力量,或许是我自身的精力)后,颜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,从灰白变成浅灰,又迅速向暗灰色转化,最后,变成了与那“血沁骨片”有几分相似的、带着不祥暗红的色泽!

砂粒本身,也似乎失去了那种清冷的光泽,变得黯淡、粗糙,最后化作一撮暗红色的、仿佛被血浸透又晾的尘埃,从我掌心簌簌滑落。

一小撮净尘砂,只维持了不到十息的效果。

掌心的灼痛和悸动,再次缓缓升起,虽然比之前轻微了一些,但并未除,而且那种被抽走一丝生机的虚弱,却清晰地残留着。

这不是治疗,是压制。是饮鸩止渴。

张遗安说“暂镇”,一点没错。这净尘砂,是以消耗我自身某种东西为代价,暂时压制印记的反噬。用得多了,恐怕不等印记反噬爆发,我自己就先被抽了。

我看着瓶中所剩无几的灰白色砂粒,又看了看掌心依旧隐隐作痛的印记,心中沉重。这点净尘砂,用不了几次。三个月内找到天机剪真形的压力,更大了。

我将瓷瓶小心收好。目光转向桌上最后一件东西——从槐安路地得来的石函。

石函底部的张遗安符咒,此刻正散发着稳定的、暗红色的微光。而且,与之前几次被动的提示不同,这次符咒的光芒似乎带有明确的指向性,线条扭动,隐隐构成一个箭头的形状,指向……西方。

与在戏台时,感应到柳如眉戏服符文时的指向一致,但更强烈,更明确。

西方。西边有什么?难道是……天机剪真形的线索?张遗安之前给出的“往复之间,影子会回头”指向乱葬岗,让我得到了“影剪”。现在石函再次指向西方,是否意味着下一步的线索,就在西边?

但具体是什么?一个地方?一个人?一件东西?符咒没有给出更多信息。

我将石函、骨片、铃铛、影剪木盒、铜钱,一字排开,在油灯下仔细审视。这些东西,来自不同的地方,关联着不同的“债”和势力,此刻却都汇聚在我这小小的拾遗斋里,像一张无形大网上的线头,而我,正握着这些线头,挣扎在网中央。

账房的季度任务刚完成第一件,第二件是“声音”和城隍庙,在月初。

邮局的每月任务刚刚以加倍惩罚的形式完成,下个月的“信”不知会是怎样的折磨。

“信”字反噬需要净尘砂暂镇,而净尘砂所剩无几。

天机剪真形需在三月内找到,石函指向西方。

母亲被困在光之线的牢笼,需要天机剪。

还有柳如眉未完全了结的“情债”,戏服心口缺失之物……

以及,刚刚窥见的,邮局后院枯槐下的秘密,那神秘的“档案馆”和“观察期”……

千头万绪,如同乱麻,而我只是一个挣扎求存、视力模糊、伤痕累累的拾遗斋掌柜。

疲惫如同水,再次不可遏制地涌上。这一次,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,更是心力交瘁。处理完六封“信”的精神冲击,挖掘枯槐下深坑时指尖触碰冰冷异物的惊悚,回溯景象中窥见秘密的惶惑,以及使用净尘砂后那种被抽走生机的细微虚弱感……所有的负面感受叠加在一起,几乎要将我压垮。

眼皮重如千斤。我勉强将桌上重要的东西收好,贴身藏起,然后吹灭了油灯,将自己裹进薄毯,蜷缩在柜台后的角落。

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。

这一次,没有立刻陷入梦境。我在半昏半醒的混沌中漂浮,各种破碎的画面、声音、感觉交织闪现:燃烧的戏台,镜中泣血的妆容,冰冷的井水,义庄尸体的僵硬,当铺朝奉惨白的眼,枯槐下蠕动的黑暗,斗笠人模糊的侧影,骷髅邮差嘶哑的声音,还有掌心那点暗红的、搏动着的血珠……

最后,所有的碎片沉淀、凝聚。

我又站在了那片无边的、由银白光线编织的牢笼前。

母亲的身影依旧蜷缩在中央,被光线紧紧束缚。但与上次不同,这一次,那些光线似乎……更加凝实,更加明亮,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、规则的“脉动”,仿佛有了生命。

母亲的身影也更加模糊,几乎要融化在那片刺目的银白光芒中。她似乎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,只是极其轻微地、颤抖着。

然后,我看到了另一个人。

不,不是一个完整的人,而是一个极其淡薄的、几乎透明的影子,出现在母亲身旁不远处的光网之外。穿着猩红的戏服,面容清丽哀愁,心口位置,有一个暗红色的、符文化成的补丁。

是柳如眉。或者说,是她最后一丝未散的残念。

她没有看母亲,而是转过头,看向“梦境”之外的我。她的嘴唇翕动,没有声音,但口型,我再次看懂了。

依旧是两个字:

“小心。”

然后,她的影子如同烟雾般消散。而在她消散的位置,那光之牢笼的银白线上,似乎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、暗红色的“点”,像一粒朱砂,又像一滴凝固的血。

紧接着,母亲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抬起了头,模糊的面容对着我的方向,嘴唇艰难地开合:

“剪断……线……档案馆……钥……”

话语破碎,戛然而止。她的身影彻底被爆发的银白光芒吞没。

“娘——!”

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,冷汗涔涔,心脏狂跳,喉咙里堵着一股腥甜。窗外,天色依旧漆黑,距离天亮似乎还有很久。

“档案馆……钥……”

母亲最后破碎的呓语,和柳如眉残影的警告,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。

档案馆?是邮局后院枯槐下骨片上刻着的“档案馆”?母亲也知道?她让我小心档案馆?还是说……档案馆里有“钥匙”?剪断那些光之线的“钥匙”?

“钥匙”……天机剪?还是别的什么?

线索似乎又多了一条,但也更加扑朔迷离。母亲被困之地,似乎与“档案馆”有关?柳如眉的残影为何能出现在母亲被困的“景象”中?是巧合,还是她最后的执念,以某种方式感应到了什么,向我示警?

我再也睡不着,睁着眼睛,在黑暗中等待天明。掌心印记的灼痛在净尘砂压制后,变成了持续的、隐隐的钝痛。石函在怀中,隔着衣服传来微弱的、稳定的、指向西方的脉动。

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终于透出蒙蒙的天光。街道上开始有了零星的人声,远远传来,显得有些不真实。

我挣扎着起身,简单洗漱,处理了一下伤口,用凉水拍打脸颊,让自己清醒一些。新的一天,新的“债”还在等着。账房的第二件事是下月初一,还有些时。当务之急,是弄清楚“档案馆”的线索,以及石函指向的西方,到底有什么。但在这之前,我必须先处理另一件事。

昨天“亨通”当铺的遭遇,让我心有余悸。那朝奉惨白的眼睛和银白的丝线,与遗蜕会线徒的手段似乎有相似之处,但又截然不同。线徒的银线是索命、追踪,而当铺朝奉的银线,更像是……一种贪婪的、想要“夺取”的触手。而且,当铺本身似乎就是一个异常的存在,一个以“贪婪”为饵的陷阱。我的铜钱,似乎对这种存在有特殊的吸引力。

我需要更多的信息。关于“亨通”当铺,关于那些游走在城市阴影里的、类似的存在。

就在我沉思时,铺门被轻轻敲响。

笃,笃,笃。

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刻意的、近乎温柔的节奏。

不是戴魂那种平稳的叩击,也不是邮差骷髅那种冰冷的敲打。

我心头一紧,握住了袖中的短刀,走到门后。

“谁?”

门外沉默了片刻,然后,一个有些耳熟、但此刻听起来异常涩沙哑的声音响起:

“陈掌柜……是我,打更的老王……开门,有要紧事……”

是昨晚那个声音嘶哑断续、最后戛然而止的打更人?!

他……还活着?昨晚那死寂之后,发生了什么?

我缓缓拉开门闩,将门打开一条缝隙。

门外站着的,确实是更夫老王。但他此刻的样子,让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
老王脸上没有血色,是一种不正常的、死人般的灰白。眼眶深陷,眼球布满血丝,眼神涣散,带着深深的恐惧。他的脖子上,有一圈清晰的、青黑色的勒痕,像是被极细的绳索狠狠勒过。他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更锣和梆子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微微颤抖。

他看到我,涣散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,嘴唇哆嗦着,用那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,急促地说道:

“陈掌柜……昨晚……昨晚四更天……我敲完最后一响锣……看见……看见一个穿灰衣服、戴斗笠的人……站在街角,往你铺子这边看……”

灰衣服,戴斗笠?是戴魂?还是……邮局后院回溯景象中那个斗笠人?

老王的声音更加恐惧,几乎是泣音:“他……他手里拿着一线……银白色的线……对着我的脖子……就这么一拉……”

他猛地抬手,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勒痕,身体筛糠般抖起来。

“我……我喘不过气……眼前发黑……我以为我死了……可我又醒了……躺在自己家里……脖子就这样了……”老王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陈掌柜,您是不是……是不是惹上什么不净的东西了?那个人……他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冲您来的?”

我看着他脖子上那圈狰狞的勒痕,和眼中深切的恐惧,沉默了片刻。

是警告。针对我的警告。因为我在邮局任务的“违规”?还是因为我在“亨通”当铺的举动,引起了某些存在的注意?或者,是那个神秘的斗笠人,在“观察”我?

“王伯,”我开口,声音有些涩,“你看清那人的脸了吗?”

老王拼命摇头,眼中恐惧更甚:“没……没有……斗笠压得很低……但……但我记得他的眼睛……不是人的眼睛……里面……里面有线……银白色的线在转……”

银白色的线……

不是戴魂。戴魂的眼睛是灰褐色,瞳孔深处是银线,但并非“线在转”。

是线徒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邮局后院景象中那个斗笠人,会是同一个人吗?

“我知道了,王伯。”我沉声道,“昨晚的事,别再对任何人说。这个,你拿着。”我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,塞进他冰冷颤抖的手里,“去买点朱砂,混着鸡血,涂在门槛和窗户上,这几天晚上,别出门打更了。”

老王哆嗦着接过铜板,连连点头,像是抓住救命稻草,又像是怕极了什么,不敢再多说一句,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,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。

我关上门,背靠着门板,缓缓吐出一口气。

脖子上有银线勒痕的更夫……戴着斗笠、眼中转着银线的神秘人……警告,还是监视?

“档案馆”……“观察期”……

昨晚邮局后院枯槐下的秘密,似乎比我想象的,牵扯得更深,也更危险。

我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隙,看向老王消失的方向。清晨的街道,行人渐渐多了起来,小贩的叫卖声,车轮的吱呀声,渐渐充满了烟火气。

但在这看似寻常的烟火气之下,我能感觉到,无形的线,正在收紧。

掌心的印记,传来一阵轻微的、持续的刺痛,像是一个无声的倒计时。

我握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肉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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