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:完美的胜利
四月十九,午时。
陆炎押送俘虏和证物的队伍返回营地时,迎接他们的不是凯旋的欢呼,而是一片压抑的寂静。
营门大敞,留守的老弱妇孺(少数随军家属)和伤兵站在两侧,眼神复杂地看着这支归来的队伍。马背上驮着的木箱和串成一串的俘虏昭示着胜利,但队伍中每个人脸上的疲惫、血污和沉重,又诉说着这场胜利的代价。
营地中央的空地上,整齐摆放着十一具覆盖白布的尸体——那是昨日阵亡的弟兄。白布下透出僵硬轮廓,苍蝇嗡嗡地盘旋。几个妇女跪在尸体旁低声啜泣,有个半大孩子想掀开白布看父亲最后一眼,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。
陆炎翻身下马,脚步有些踉跄。连续两日一夜的奔袭、伏击、厮杀,精神与体力的透支此刻如潮水般涌来。但他强迫自己站直,走向那排遗体。
周铭已经先一步回来,正站在遗体前,背对着营门。听到脚步声,他缓缓转身,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哀痛。这位百夫长甲胄未卸,肩甲上有一道新鲜的刀痕,左手用布条吊在胸前——显然昨日正面强攻时也挂了彩。
“回来了。”周铭的声音沙哑。
陆炎抱拳:“百夫长,俘虏八人,证物三箱,已全部押回。韩小旗带四名夜不收先行,已将急报送往宁波把总衙门。”
周铭点点头,目光扫过那些俘虏,最后落在那几个木箱上。“打开,让弟兄们都看看。”
木箱被依次掀开。银锭的冷光、丝绸的华彩、弗朗机铳的狰狞……呈现在所有士兵面前。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惊呼和吸气声。
“这些,”周铭的声音提高,带着压抑的怒意,“就是倭寇和内鬼交易的东西!三千两白银,精良火器,还有……他们原本要用这些,来劫咱们兵部运往福建的军械船!”
哗然声起。士兵们先是惊愕,随即是愤怒的低吼。
“畜生!”
“该杀!”
周铭抬手压下喧哗:“这一战,我们毙敌十九,俘八,缴获甚巨。但是——”他声音陡然转厉,“我们也死了十一个弟兄!伤了二十三个!王铁柱腰上挨了一刀,孙二狗断了肋骨,还有……”
他指向那排遗体:“张老栓,四十七岁,跟了我八年,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娘。陈小虎,十九岁,成亲才半年,媳妇刚怀上……他们回不去了。”
营地陷入死寂。只有风声和压抑的抽泣。
陆炎站在队列前,感到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——有钦佩,有感激,也有怀疑,甚至……怨恨。是他提议主动出击,是他立下军令状,虽然赢了,但死人总是真的。
“这一仗,该不该打?”周铭突然问。
沉默。
“该打!”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。众人看去,是伤兵营方向,苏青黛搀扶着一个左臂缠满绷带的士兵走出来。那士兵脸色苍白,但眼神凶狠:“百夫长,我这条胳膊就是被倭寇的鸟铳打碎的!要不是陆什长带咱们先动手,等倭寇拿到这些弗朗机铳,下次死的就是咱们全营!”
“对!该打!”
“倭寇该杀!”
越来越多的声音响应,从压抑到爆发。士兵们挥舞着拳头,眼中燃起血性的光。
周铭看着这一幕,缓缓点头:“是,该打。而且打得漂亮。”他走到陆炎面前,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刀,双手平举:“陆什长,此战你居首功。本官这把刀随我征战十年,今日赠你。从今往后,你不再是‘伙头兵陆大牛’,而是我周铭麾下,堂堂正正的战兵什长!”
授刀仪式短暂而庄重。但当人群散去,各归其位后,暗流才开始真正涌动。
陆炎将那把沉甸甸的战刀挂在腰间,走向炊事区——他需要喝口水,吃点东西,然后去看王铁柱。但刚走近,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。
“李头儿!这不行!百夫长说了,阵亡弟兄的抚恤要按最高标准发!”是赵小乙的声音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。
“最高标准?钱从哪来?”李德彪的声音冰冷,“营里就这点家底,全发了抚恤,剩下的弟兄吃什么?喝西北风?”
“可缴获了那么多银子……”
“那是证物!要上缴的!你动一个试试?按律当斩!”
陆炎掀开帘子走进去。炊事区里,李德彪正和赵小乙对峙,旁边几个伙头兵缩在角落,不敢出声。灶台上堆着刚刚领回来的粮食——只有往常的一半。
“怎么回事?”陆炎问。
赵小乙像看到救星:“火长!李头儿克扣粮食,说要省下来换钱补营里的亏空,可阵亡弟兄的抚恤……”
“闭嘴!”李德彪厉声打断,“你懂个屁!营里兵器损耗、药材用度、还有拖欠的饷银,哪样不要钱?百夫长重伤不下火线,医药费谁出?啊?靠你那点缴获的银锭?那是要送去宁波的!”
陆炎看向李德彪:“李头儿,抚恤是百夫长亲口定的。粮食若不够,我可以去找百夫长再申请。”
“申请?”李德彪嗤笑,“陆什长,你以为打了一场胜仗,就能上天了?营里的难处,你这种刚升上来的懂多少?”他指着堆在角落的几袋米,“就这么些,要撑到下次补给。你要是能变出粮食来,我李德彪给你磕头!”
火药味浓得呛人。陆炎盯着李德彪,突然问:“李头儿,刀疤脸怎么跑的?”
李德彪的表情瞬间僵住,瞳孔微缩: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后山那条小径,知道的人不多。倭寇怎么会提前在那里备好马匹?又怎么会那么巧,在我们海滩动手、吸引注意力的当口,正好突围?”
“你怀疑我?”李德彪踏前一步,手按刀柄,眼中凶光毕露。
赵小乙吓得后退,但陆炎纹丝不动:“我只是想知道,当时负责后山方向包围的,是谁的队伍。”
两人对视,空气几乎凝固。
良久,李德彪突然笑了,笑容里满是讥讽:“陆大牛,你以为就你聪明?告诉你,后山方向是孙把总的人负责——孙把总是陈千户的心腹。现在陈千户被软禁,孙把总昨日下午就‘突发急病’被送回宁波了。你想查,去宁波查啊?”
陆炎心中一沉。原来如此——刀疤脸的逃脱,很可能是内鬼链条上的一环。而李德彪……或许不是内鬼,但他显然知道些什么,而且不打算说。
“粮食的事,我会想办法。”陆炎最终道,“但阵亡弟兄的抚恤,一文钱不能少。这是百夫长的命令,也是……底线。”
说完,他转身离开。赵小乙赶紧跟上。
走出炊事区,赵小乙小声道:“火长,李头儿他……”
“他心里有怨,但未必是坏人。”陆炎摇头,“先去看铁柱。”
伤兵营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和血腥味。十几个伤员躺在简陋的铺位上,呻吟声此起彼伏。苏青黛正跪在一个伤员身旁,用烧过的小刀剜去伤口腐烂的皮肉,动作稳得可怕。那伤员咬着一截木棍,满脸冷汗,浑身颤抖。
“按住他!”苏青黛头也不抬。
两个帮忙的士兵用力压住伤员挣扎的身体。苏青黛手腕一转,腐肉被剔除,暗红的鲜血涌出。她快速撒上药粉,用煮沸过的布条包扎。整个过程行云流水,但那伤员已痛晕过去。
陆炎站在营帐口,看着这一幕。他注意到苏青黛的手——那双本该白皙纤弱的手,此刻沾满血污,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药渍,虎口处还有一道新鲜的割伤。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,几缕碎发黏在颊边,但她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伤口。
王铁柱躺在最里面的铺位,赤着上身,腰侧裹着厚厚的绷带。他看到陆炎,咧嘴想笑,却扯痛了伤口,龇牙咧嘴。
“别动。”陆炎走过去蹲下,检查绷带——没有新鲜渗血,还好。
“火长……赢了?”王铁柱声音虚弱。
“赢了。”陆炎点头,“你好好养伤。”
“嘿嘿……俺就知道……”王铁柱满足地闭上眼睛,很快沉沉睡去。
苏青黛处理完那个伤员,洗净手走过来。她的脸色比昨日更苍白,眼下有浓重的青黑。“他伤口深,但没伤到内脏。发热是正常的,我用了退热药,熬过今晚就没事了。”
“多谢。”陆炎由衷道。
苏青黛看了他一眼,突然伸手,手指轻轻触过他左颊一道结痂的擦伤——那是昨日搏斗时留下的。“你也受伤了。”
“小伤。”
“小伤也会死人。”苏青黛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,挖出一点青黑色的药膏,不由分说地抹在陆炎脸上。药膏清凉,带着淡淡的苦香。“每日抹两次,不会留疤。”
她的指尖冰凉,动作却轻柔。陆炎怔住,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你……”苏青黛突然开口,又顿住,似乎在斟酌词句,“你教我的那个法子……用沸水煮布,还有烧酒擦洗……昨天我用了。孙二狗断了肋骨,本来很可能高热不退,但今天早上,他烧退了。”
陆炎眼睛一亮:“真的?”
“嗯。”苏青黛轻轻点头,目光复杂地看着他,“你的‘祖传医术’,虽然古怪……但有用。”她顿了顿,“能告诉我,是哪里学的吗?哪本医书?哪位先生?”
陆炎苦笑。他能说什么?说这是二十一世纪的基础医学常识?
“家传的……一些偏方。没有医书,口口相传。”他只能继续这个借口。
苏青黛显然不信,但她没有追问,只是道:“这几日,你能来伤兵营帮忙吗?有些伤……按你的法子处理,或许更好。”
这是她最大的认可和请求。
“好。”陆炎毫不犹豫。
从伤兵营出来,已是傍晚。陆炎刚回到自己的小帐篷,周铭的亲兵就来传话,让他立刻去百夫长营帐。
帐内,周铭已卸了甲,披着外袍,正就着油灯看一份公文。他的脸色比白天更差,左手吊在胸前,右手握笔的姿势有些僵硬。
“陆什长,坐。”周铭示意。
陆炎坐下,注意到案几上除了公文,还有一枚熟悉的青铜腰牌——倭寇的那种。
“宁波的回信到了。”周铭放下笔,揉了揉眉心,“把总大人对此次战果极为嘉许,缴获的证物已转交按察司,俘虏由锦衣卫接手审讯。另外……”他看向陆炎,“你被记为首功,擢升一级,实授总旗,仍领原什。韩青那边,也为你请了功。”
总旗!从什长到总旗,虽然只升一级,但意味着正式进入军官序列,可辖五十人。这对一个多月前还是伙头兵的陆炎来说,简直是坐火箭般的晋升。
但周铭的语气里没有喜悦。
“百夫长,可是……有什么不妥?”陆炎谨慎地问。
周铭沉默片刻,将那份公文推过来:“你自己看。”
陆炎接过。公文是宁波把总衙门发来的,前半部分确实是嘉奖和晋升令,但后半部分……
“鉴于双月湾之役暴露出倭寇与内鬼勾结之严重,兹令周铭所部即日起移防宁波府东郊大营,整训待命。新任把总将亲至点验,并于五日内完成重组,准备参与……清剿双屿岛之役。”
清剿双屿岛!
陆炎倒吸一口冷气。双屿岛是东南沿海最大的走私巢穴,倭寇、海盗、走私商混杂,地形复杂,易守难攻。朝廷多次清剿都无功而返,反而损兵折将。
“这是……要让我们去打双屿岛?”陆炎难以置信。
“不是‘我们’。”周铭的声音苦涩,“是把总大人新组建的‘剿倭营’。我们这六十人,只是其中一小部分。但问题是——”他压低声音,“陈千户虽然被软禁,但他在卫所经营多年,党羽众多。这次重组,难保没有他的人混进来。而我们刚缴获了通倭证据,抓了他们的人……”
陆炎明白了。他们从一个胜利者,变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。移防宁波大营,表面是嘉奖重用,实则是放在眼皮底下,也可能……是放进了一个更危险的漩涡。
“还有这个。”周铭从怀中掏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,递给陆炎。
信纸粗糙,字迹潦草,只有短短一行:
“双月湾之事,有人不想再提。小心粮草,小心火。”
没有落款,但信纸一角,有一个淡淡的油渍印记——是鱼油的味道。
陆炎猛地想起一个人:那个在双月湾被俘的矮壮汉子,他身上就有这种鱼腥味。他是双屿岛许氏商行的人。
这封信,是警告?还是……威胁?
“百夫长,这信哪来的?”
“今早塞在我营帐门缝里的。”周铭的眼神锐利,“陆总旗,咱们这回……怕是捅了马蜂窝了。”
就在这时,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声:“走水了!粮仓走水了!”
陆炎和周铭同时冲出去。
只见营地西侧,储存粮食的临时棚屋正冒出滚滚浓烟,火光在暮色中格外刺眼。士兵们正慌乱地提水扑救。
李德彪光着膀子,提着两桶水冲在最前,嘶声大喊:“快!救火!粮食烧光了大家都得饿死!”
陆炎冲向火场,但跑出几步后,他猛地停下,回头看向周铭。
两人眼中,是同样的惊骇。
那封信上的警告,应验得太快了。
小心粮草,小心火。
而现在,粮仓真的起火了。
是意外?还是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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